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丁丁地想,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想,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看哪,和他同钉的……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遍地都黑暗了。“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1931年秋天
圆月散下银色的平静,浸着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睡莲从梦里展开它处女的心,羞涩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红了。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它的双翅如粘满花蜜的黄蜂的足窃带我们的私语去告诉芦苇。说啊,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摇坠了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忍的爱人吗?若我的胸怀如蓝色海波一样柔媚,枕你有海藻气息的头于我的心脉上。它的颤跳如鱼嘴里吐出的珠沫,一串银圈作眠歌之回旋。迷人的梦已栖止在你的眉尖。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并蒂二月兰,蕴藏着神秘的夜之香麝。你听见金色的星殒在林间吗?是黄熟的槐花离开了解放的枝头。你感到一片绿阴压上你的发际吗?是从密叶间滑下的微风。玲珑的栏干的影子已移到我们脚边了。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么回答?是无声的落花一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