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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妇吟

【作者】韦庄 【朝代】
译文对照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寨}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前年又出扬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宿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斆、敩、效}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秦妇吟 译文

中和癸卯年春三月,在洛阳城外,虽然花依然盛开。但四方路上都没有行人,故此也没有尘土扬起。忽然看见杨树下有一个女人在歇脚。她头发蓬松,鬓脚不整,皱紧眉头,好像很悲哀的样子。我问姑娘从何处来。女郎在未回答之前,声音先就抽咽了。后来回头对我说:我是因为兵乱流落到这里来的。在长安城里沦陷了三年,至今还记得那边的情况。如果你愿意为我解鞍下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也可以为你停留一会儿讲讲我的经历。前年腊月初五早上,我打开了镜盒,还懒得梳头,独自靠着栏干,正关起笼子教鹦鹉说话。忽然看见门外尘土飞扬,接着又看见街上有人在打鼓。居民们都慌慌张张地走出门来,上朝办公的官员都赶回家来,还怀疑他们所听到的消息不确。这时西边有官军开拔进城,打算调到潼关去担任警备。同时有消息传来:京都禁卫部队博野军已顶住了敌人,敌人一时不会打进城。谁知道我家主人骑马赶回来,人都如痴如醉了。他说:看见皇帝已逃难出城,敌人的白旗已经遍地都是,冲进城来了。人们都扶老携幼互相呼唤着,上屋爬墙。手足无措,东躲西藏,屋子里是一片混乱。门外是兵马驰突,仓皇乱窜像奔走的野兽。车轮滚滚像嘈杂的雷声从地下涌上来一样。皇城里起火了,长安城中十二条大街,烟火升腾。太阳西下无光,上天无言默默凝视。阴云晕气重重包围,宦者星宿呈灾难之象。皇帝改换居住的地方,紫气也跟着迁移,台星也被敌人的妖光所拆散了。家家流血如泉水涌出,处处冤声震天动地。舞伎歌女,甚至小孩,都被抛弃。东邻美女眉妆刚刚画好,容貌倾国倾城。被军人拥上戎车掳掠去了,回首香闺泪流满面。转身就得抽拉金线学习缝制军旗,又得跨上雕鞍被人教学骑马。有时在马上看到丈夫,也不敢回头看,只有泪空留。西邻少女就像仙子一样,眼波如秋水,妆成后只对镜欣赏,年纪很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军人突然跳上她家台阶,动手动脚要污辱她。她因不肯受辱不肯出门,可怜红粉佳人死在贼人刀下。南邻女人不知她姓什么,是刚刚娶过来的新妇。在琉璃阶上行走脚步轻细无声,在翡翠帘间只见到隐约的影子。忽然看到庭院中刀剑之声,顷刻之间已经身首分离。她的姐妹仰天掩面大哭,一齐跳入井里。北邻少妇匆忙准备逃走,立即卸掉首饰与妆容。但是军人已经来敲击房门了,情急之中爬上重屋。一会儿只见四面火光冲来,想要下来但楼梯已被烧毁。烟火之中大喊求救,可是已经晚了,悬在梁上被烧成灰。我幸而没有被杀,但被军人胁迫,不敢不答应。只好梳理头发勉强展眉,装出笑容,跟着他走。从此之后,归不得家门,四亲六眷也都断绝来往。自从落在黄巢军人手中,已有三年,整天都是又惊又忧。夜晚睡在戒备森严的武器包围里,每天吃的只有一味被杀的人的心肝。虽然与那军人同睡,那里有什么欢爱。金银宝物虽然抢来了不少,可不是我所爱的。因为那个军人蓬头垢面,一副赤眉贼的样子,几次三番地看,总是看他不顺眼。这批人衣裳都穿不整齐,说话多是外地口音,立过功勋的人,脸上都刺字雕花。柏台、兰省里的官员,尽是一些狐精、鬼魅。头发没有留长,已戴上了簪子,晚上睡觉,连朝衣都不脱下,就裹在绣花被子里了。作三公的人,连朝笏都不会捧,常常是翻转捧的;作两史的人,连金鱼都颠倒挂的。这些人,早晨去上朝奏事,下午傍晚都哄到酒店里去酗酒。有一天,黎明时,城里人民都惊醒起身,大家在叫喊,或窃窃私议。据说昨夜有骑马的探子进入皇城,报告官军已收复了赤水镇。赤水镇在长安城西渭南县东,离长安止有一百多里。官军如果早晨出发,晚上应当可以到达长安。听了这个消息,骑马的凶徒们都丧气吞声,被他们霸占的女伴们都在屋子里偷偷地高兴。大家以为这些妖徒今天必死无疑,各人的冤愤可以销气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骑马奔来传报消息,说大队官军已经进城。这时,黄巢部下的将军大彭小彭都在担忧,黄巢和他的兄弟也上马哭泣了。可是,转眼过了几天,毫无消息。大家以为黄巢已向官军投降。谁知道他们又挥旗舞剑,高兴地回来,还说官军已吃了个大败仗。官军虽然退出长安,但仍把长安四面包围着,阻止了黄巢的粮食运输。城中米价飞涨,食物供应困难。尚让家的厨房里止有树皮可吃,黄巢的餐桌上供应的惟有割下来的人肉。人民一批一批地饿死,埋葬在沟壑里,所以坟多而人少了。禁卫军的营门外靠着饿死僵尸,营里也满是死人。整个长安都城,冷冷清清的一无所有,八街九市,过去的繁华的地方,现在已长出了麦苗。杏园中的花木,已被人砍伐去做柴火;御沟两旁的杨柳,也因为军人修寨子而被砍伐光了。一切华美的屋宇、锦绣、丝縠,都已销散;朱门甲第的富贵大家已破败了一大半。皇宫里的含元殿、花萼楼,已是荆棘丛生,让狐狸野兔去游行了。总而言之,往昔的繁盛都已消失;满眼所见,已不见旧有的人物。皇宫贮藏珍宝锦绣的内库,已烧成一大堆灰烬;在天街上行走,脚下踏到的都是公卿贵族的骸骨。那天早晨走出东门,城外的风景宛如边塞上一般。一路上常常看见有军人在巡逻,山坡下也不像太平时候那样有接送客人的热闹。东望霸陵,不见人烟。骊山上虽然还有茂盛的树木,但金碧辉煌的台殿楼阁,已经不见了。过去的车马大道,已成为荆棘丛林;路上没有宿店,旅行人到了夜晚,只好露天睡在断墙脚下。第二天清晨到达三峰路,只见村镇人烟寥落。田园破败,竹树失去主人,都被摧残得不成样子。走过华山神庙,就进去问问山神。山神说:我比你还忧愁得凶,简直无话可说。庙前古柏树都被砍光,仅馀残蘖;殿上的铜香炉也已黯然失色,积满灰尘。自从黄巢起兵造反以来,天昏地暗,风雨乌黑。香案上的神水也失去法力,咒语不灵了;壁画上的阴兵阴将,也不会显神通了。平时受人民的祭祀供奉,现在危难的时候,却没有神通的能力帮助人民。我做神实在不行,心里非常惭愧;只好躲避在深山里。现在我的庙里已没有箫管之声,也没有人来献三牲给我吃。我没有办法,只好派魔鬼到村子里去,害死几个男女过日子。我听了山神的话,愈加忧愁,原来这是天降灾难,神与人都无办法。神还要到深山中去避难,那就不必责怪东方的许多掌兵的将军了。走出了潼关后,抬头一望就看到了荆山。进入虢州地界,如同从地狱里来到人间,顿时觉天地清闲,一片太平景象。陕州主帅忠贞不二,不动干戈一心守城。蒲津主帅能约束士兵,千里太平连犬吠声也没有。清早,身上带着珍宝;夜晚,头上插着金钗,孤身行走,都没有强徒来抢劫。第二天早晨在新安东郊,因为找茶水喝,遇到一个老人家。脸色青苍,躲藏在芦花堆里。我问老人家是哪里人,为什么在这么大冷天露宿在芦花堆里?老人想回话,又坐下来两手扶头,仰天大哭。后来他说:我是本地人,家有良田二百麈,每年要缴税三千万。家里小姑娘会织绸子做袍褂,中年妇女能做红黍饭。家中有粮仓千间,储粮万箱。黄巢军队过后,还剩一半。自从官军开到洛阳,日日夜夜有巡逻兵到村坞里来骚扰。他们拔出了剑,挥舞着白虎旗,像一阵旋风似地下马冲进门来,把我家里抢得一扫精光。家里既已一无所有,只好骨肉分散,各自去谋生路。我现在是一个孤苦老头。我一个人受苦受难不值一提,可是山里还有几千万家难民。白天饿了就吃草根蓬子,晚上露天睡在芦花堆里。听了老人的伤心话,整天哭泣,泪落如雨。出门惟见枭鸣,不见人迹。想再往东走,不知到何处是好。听说去开封的路断了,又听说彭城在内乱。郊野、河边,全是士兵相杀的死尸。士兵野外宿营所见一片荒凉都是战士的冤魂,河流中一般都被士兵鲜血染红。恰好有人从金陵来,说江南的景况大不相同。自从黄巢军队进犯中原以后,江南倒很太平,四郊没有战事。那边的主帅像有神力似的镇压盗贼,惠爱百姓如同子女一样。那边城池坚固,攻打不下。各处缴纳到军营中来的赋税多得很。当四海八方都乱得如洪水滔滔的时候,独有江南一块土地却平坦如砥。我是个京城里的人,现在却逃难在异乡;因为渴望安全,反而羡慕做江南的鬼。我希望你赶快乘船向东去,把这首长诗献给江南的相公。